“小乌龟”之殇:森林捍卫者死于警察枪下 |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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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18日,26岁的环保主义者、在朋友们中绰号“小乌龟”的曼努埃尔·特兰(Manuel Teran),因为守护亚特兰大森林,在当地警方最近一次大规模清除护林者的行动中,遭遇枪击身亡。
这是美国环境运动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枪击事件。始于2021年初的亚特兰大森林保卫运动,也是近年来美国以及全球范围内最受瞩目的环境运动之一,对此《同时》发表过长篇报道《在气候危机和警察军事化时代重塑抵抗运动》(2022.9.4)。这场运动始于亚特兰大计划砍伐城市中的大片森林、用于修建警察训练基地,以及与好莱坞制片厂置换土地修筑音综体。计划被砍伐的南河森林(South River Forest)原属马斯科吉原住民、在南北战争后曾用于修建监狱集中营,亚特兰大则是全美种族主义与社会不公最严峻的城市之一,而就在不久前的2020年6月,亚特兰大警方还曾因无端枪杀黑人激起民愤与离职潮。历史与现实多重不正义的叠加,也让警察城(Cop City)的修建受到周边居民与美国环境团体的广泛关注。为阻止警察城修建,抗议者们曾陆续组织多样的营地活动、抗议合约商、邀请原住民探访、焚毁挖掘机设置路障。运动高潮过后,一部分硬核抗议者选择长期居住在森林中,以免警方突然动工。2022年12月中旬左右,亚特兰大警方开始了新一轮的清理行动,而特兰正是在这次冲突中身亡。
官方声称事故源于特兰“毫无预警”地向一位士兵开枪,随后对方才开火,但这一说法至今没有证据。当时仍停留在森林中的抗议者则认为,开火的士兵是被自己或者其他警员误射。目前这些抗议者大多被以恐怖主义和非法占领的罪名起诉。特兰的身故也在全美造成强烈反响。
小乌龟的战争
David Peisner
三水 译
我不是通过曼努埃尔·特兰(Manuel Teran)这个名字知道他的,对我来说,曼努埃尔就是“小乌龟”(Tortuguita)。像我在报道抗议南亚特兰大警察培训基地修筑计划时遇到的其他森林捍卫者一样,为了匿名,特兰取了一个森林的名字。特兰倾向用they/them作为自己的称谓,但在我的初稿《属于树木的森林》(The Forest for the Trees)没这样用时,他并不是特别在意——特兰一度想让我在故事中用“【已删减】”( [Redacted])指代他;而这似乎主要因为他觉得这样很有趣。
但正如特兰第一次见我时所解释的,Tortuguita并不是一个随机选择的有趣名字。Tortuguita在西班牙文中是小乌龟,它指代的是同名的殖民时代原住民军事领袖,他曾在1791年领导北美原住民取得对抗当时新生的美国军队的决定性胜利之一。特兰不太愿意公开这个背景故事,因为“这让我们看起来不像是和平抗议者。但我保证我们是非常平和的人。”
在我的报道上个月发布后的这段时间,南河森林的形势已经显著恶化。12月中旬,执法人员大规模突袭这里,试图将壕沟溪公园(Intrenchment Creek Park)和溪对岸计划修筑警察和消防员培训基地的土地上所有的森林捍卫者赶走。据说警察使用了催泪瓦斯、胡椒球和橡皮子弹将行动者从树上赶走。在这些突袭之后,我立即访问了森林,发现营地被捣毁,森林捍卫者搭建的建筑物被拆除,社区花园也被践踏。大多数行动者已经逃离森林,尽管有几个人根据一系列指控而被捕,指控包括最具有争议的本地恐怖主义。当我穿过森林时,我看到几个蒙面的森林保卫者偷偷地回到现场,但他们在过去一年中建立的社区已经基本破败不堪了。
在接下来的几周,施工车辆毁掉了穿过壕沟溪公园的混凝土自行车道和人行道,推平了停车场,摧毁了凉亭,并推倒了许多树木。在动荡中,行动者们仍在努力返回森林,并与执法部门发生了一系列不断升级的对抗,直到包括夺去特兰生命并伤害州警的那场冲突。
此刻,我没有任何在那天早上导致特兰死亡的一系列事件的真实信息。当然,它可能如同执法方形容的那样发生,但值得注意的是,过去几次的警察杀人事件中——包括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官方提供的最初叙述都被证实是错的。有些人可能会用特兰森林名字的来源当作他们存在暴力意图的证据,我想这也许是真的,但这与我在过去六个月中认识的这个人不符。
在我报道过程中遇到并说过话的约四十个森林捍卫者中,我和特兰交谈的时间可能是最长的。这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素材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陪伴者:好奇,投入,真诚,受过教育,有自我意识,喜好阅读而且有趣。他喜欢谈话、联结、讨论,在这个过程中乐此不疲,充满激情,毫无恶意。
我们相遇前几个月,特兰第一次来到这片森林。“我爱上了这些树木,也爱上了这个社群。”第一次聊天时,他承认他愿意和我交谈时,因为当时正在下雨而且他无事可做,“我感到无聊,”特兰耸耸肩说道。我们谈论了政治、社区建设、书籍、音乐、环境、教育和孩童。特兰还热情地反复谈及非暴力抵抗的道德与策略美德。
“正确的抵抗方式是和平的,因为这是我们取胜的地方,”他告诉我,“我们不会用暴力打败他们。他们非常非常擅长暴力, 但我们不是。我们通过非暴力取胜。这确实是我们获胜的唯一途径。我们不希望有更多人死亡。我们不希望亚特兰大变成战区。”
今天,我一直在思考特兰对非暴力的投入。执法部门和其他批评护林者的人不断给这个运动贴上“暴力”的标签,并以纵火和破坏财产等多种行动作为证据。抗议中也出现了向警察投掷石块、瓶子的事件,某一次还朝警察方向扔了两个基本无效的自制燃烧弹。森林捍卫者会指出他们的运动是自主和去中心的,这意味着没有人发号施令或制定规则,所以不存在关于个人行为的集体责任。这在理论上可能是正确的,但在现实中,除了森林保卫者和他们的热心支持者之外,很少有人会做出这种区分。尽管如此,在杀死特兰和打伤警察的事件发生之前,据我所知,护林者的所谓暴力行为从没有导致任何真正的伤害。有些人可能认为破坏财产本身就是暴力,但这种较宽松的暴力定义和针对实际个人的暴力定义之间的界限确实模糊不清。
当特兰告诉我他对和平抗议的忠诚时,他有可能在对我撒谎吗?他会不会只是告诉我他认为我想听的东西,或者在印刷品上看起来不错的东西?这当然可能是真的。有没有可能在我们谈话后的这段时间里,特兰目睹了对森林越来越多的破坏——他变得更激进并改变了对暴力的看法?这当然也是一种可能。但我个人没有看到任何证据。
“我不是一个追求肾上腺素刺激的人,”他告诉我,“我不渴望冲突。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喜欢森林,我喜欢生活在树木里。当一个森林流浪汉是相当放松的。在冲突的时刻,有些人的反应可能是‘哦,是,那个卡车被点燃了!’,但我不是。我喜欢一切平静的时刻。”
特兰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战略思考者,他告诉我的关于暴力在这种情况下的效用的一切,到今天仍是对的。森林保卫者无法在暴力能力的层面与国家相抗衡。他们根本不可能。如果执法部门的说法是真的——是特兰先向警察开枪,这在很多层面都令人困惑,但我只能把它理解为一种基于绝望的虚无主义行动,或者某种被误导的努力,即在捍卫森林的祭坛上牺牲自己。我们曾讨论过,一名抗议者的死亡对那些希望建造警察培训中心的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打击。正如我在最初的报道中写的:“一个抗议警察暴力的活动家被警察杀死是相当准确的。”
在很多意义上,枪击事件给人的感觉是,它是一场不断升级的对抗中不可避免的高潮。但事实并非如此。它真的不需要发生。有那么多降级冲突的机会没被抓住,有那么多方法可以避免这种情况。报道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与不同立场的人进行过多次对话,并谈到发生这类事情的可能。没人希望如此。然而,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两个人被枪击,其中一人已经死亡。这是个悲剧。
某种层面上,特兰知道他承受的风险,他很聪明,也因此懂得恐惧。“我害怕国家吗?”他说。“不害怕是很傻的。我是一个棕色人种。我可能会仅仅因为存在于某些空间而被警察杀死。”为了应对这种恐惧,特兰会依靠弗兰克·赫伯特《沙丘》中的一句话,“恐惧是心灵杀手”。“这是我经常思考的一句话。我很害怕,但你不能让恐惧阻止你做事,阻止你生活,阻止你存在,阻止你反抗。”
现在读这些话很难不带有黑暗、宿命的色彩,但说这些话的时候,天气更暖和,心情更轻松,这些致命的严肃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像是学术讨论。现在它们不是了。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能会有一个彻底的调查,关于森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更多信息也会浮现。但这对于警察培训中心、壕沟溪公园,以及更大范围的南河森林意味着什么?几个月前我们坐在凉亭里谈话时,特兰设计过一些假设性场景,现在回想起来完全像是预言。
“他们可以进来并完全摧毁这个地方,把它夷为平地,逮捕他们找到的每一个人,杀死任何拒绝被捕的人——他们可以这样做,然后几天后,会有一大堆人回到这里。他们每砍下一颗头,就会有更多的人回来为被捕的人报仇,为......”特兰在说完最后一个想法之前停了下来,又接着开始。“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们进行大规模镇压,完全试图粉碎运动,他们会成功地伤害一些人,他们会成功地破坏一些基础设施,但他们不会成功地阻止运动。这只会加强运动。它将吸引很多人关注这个运动。如果有足够的人决定用非暴力方式来做这件事,你就可以击败(国家机器的)基础设施。这是比街头暴力更令他们害怕的事情。因为如果暴力出现在街道上,他们会赢。他们有足够的枪支。我们没有。”
启发特兰的代号“小乌龟”的美国原住民领袖活到很老才在他女婿的家中过世。但小乌龟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尽管我只认识他很短的时间,尽管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这让我很难过。说有人为他们信仰的东西而战死是他妈的陈词滥调,但特兰确实做到了,即使我宁愿它没有发生。作为生态无政府主义者和铁杆废警主义者,他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斗争。
“除非每个监狱都被清空,废警主义的任务就没有完成,”特兰告诉我。“当不再有警察,当土地被归还,这就是结束的时候。” 我当时肯定对这句话的宏大意义摇了摇头,因为特兰立即露出了羞涩的笑容。“我不是指望能活到那一天。我是说,希望如此。但我抽烟(所以也许活不到那一天)。”